米博体育：古诗（文）十九首

古诗 ，

鉴赏

　　猖獗何道之行与不行哉余游北美偶涉华裔文苑披览所及莫非薄物细故唼喋终篇余固知其不知所云者也正而葩之谓遗大投艰之任意在斯乎企来故述往志重辞始玮潦风醒宿酲兰桂出新体此其时乎此其地乎不亦说乎君子乎

　　浮桴之喻，滥引而失义，彼炎炎自命者，奔波利禄，臲卼猖獗，何道之行与不行哉。余游北美，偶涉华裔文苑，披览所及，莫非薄物细故，唼喋终篇，余固知其不知所云者也。正而葩之谓，遗大投艰之任，意在斯乎？企来故述往，志重辞始玮，潦风醒宿酲，兰桂出新体。此其时乎此其地乎不亦说乎君子乎？

　　大桴而东，仙山已无，惟华裔文苑一爿，鎏今仿古。木心意倒不在扶花苑危穨，是见实在不像话，故稍有志，植玮辞新体于颓墙圮垣，忘而遣兴，以之为乐。此老骥伏枥之青年者，尚以为是耶稣时代，其君子气尤为大哉可爱。“不亦悦乎君子乎”句，省文也，乃木心隐意，原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省说后文，意思是“有朋自远方来”、“人不知而不愠”。

　　之外，小诗有魏晋文章之古澹意，“玮”字则属嵇叔夜。尤其“潦风醒宿酲，兰桂出新体”句，潇洒若神仙，“潦风”、“宿酲”皆有所指，“新体”木心所尤矜而愈言不足夸者。之所以“企来”而非“起来”，以“企”有“起”意且避“起”风格不足耳。盖“企”古意，亦全诗风调也。

　　大杜沈郁统体皆然偶撷翠枝亦苍劲趣怀古其二韻尤美慨而步之飘泊春秋不自悲山川造化非吾师花开龙冈谈兵日月落蚕房作史时萧瑟中道多文藻荣华晚代乏情思踪迹渐灭瑶台路仙人不指凡人疑

　　木心此诗步杜甫之韵，而绍杜甫之命。所谓“大杜统体沉郁”，“偶撷翠枝亦苍劲异趣”，是木心于《怀古其二》韵上认知，故下言“韵尤美”以慨步之。

　　杜甫是一味玉悲，木心则“不自悲”。“山川造化非吾师”句，同“群公有师我无师”相续，是木心石猴子意。杜甫追往以“怅望”，木心反意气瑰玮，谈旧时大有“铁马冰河”之势。非同于杜甫“空”而“岂”，木心是“乏”而“多”，尤其“仙人不指凡人疑”之舍我其谁气，于杜甫是不敢有的。

　　木心凡逆杜甫意，步韵行文则得大杜意趣，这是他“慨”。而二人诗韵毕竟不同，木心终究是更王孙贵族些。木心枯木逢春，杜甫并无亚美利加可去，人亦各立于其命运碑尖，凡不好评说碑文意气。悲观乐观亦非哲学，而纯乎是现实，我是替木心喜亦为杜甫悲的，因此二碑间非别物，赫赫之命运也。

　　己丑春余导学武林贡院登坛敷说出入从众羡优孟优旃之犹得寓言余则沧浪清浊不及缨足雪夜闭户守镫呫嚅此心耿耿欲何之谢家屐痕懒寻思钱塘有潮不闻声雷峯无塔何题诗大我小我皆是我文痴武痴一样痴龙吟虎啸艸堂外骚人冷暖各自知

　　己丑春，余导学武林贡院，登坛敷说，出入从众，羡优孟优旃之尤得寓言，余则沧浪清浊不及缨足，雪夜闭户，守镫呫嚅：此心耿耿欲何之，谢家屐痕懒寻思。钱塘有潮不闻声，雷锋无塔何题诗。大我小我皆是我，文痴武痴一样痴。龙吟虎啸草堂外，骚人冷暖各自知。

　　己丑1949年，木心年廿二。此录托尔斯泰之人生转向类，“钱塘潮”者时代大势，“雷峰塔”或指其无所归依的艺术。作“大我”以弄时代潮，抑“小我”养画侍文？得论：大我小我皆是我，文痴武痴一样痴。那末，草堂外龙吟虎啸随他去，骚人冷暖，各自知之。好在最后无褒贬，不过是一平论。但心中已下了选择的。尤其颔尾二联，时央人择，路随人改，此已可见木心幽独去向。钱塘潮去转道也，雷峰塔下悬铃还。谢家屐痕杯欲满，杜甫草堂花始开。

　　浩劫之初余犹无恙有钢琴家金师自挹娄返申省亲宾友咸集奏肖邦李斯特诸曲於深院幽宅夤夜从事盖大违禁忌也翌夕聚饮市南豫园同座以即席赋句为趣促感金师之妙艺掇长短以倾忱沧海横流擧世滔滔轩冕弃尽幸傲骨联翩携花载酒清夜迢递抚凤惜麟红蚕吐丝苍鹰咽雪冰心玉壶话浮沉扬鬚眉比高风亮節直指天星茫茫九派谁补更濛澒尘寰总纭纭念云阶月地谪迁怨绝金戈铁马豪士悲声蓬莱旧事归来重理瑶琴迸裂泣鬼神广陵散愿一曲初罢匝地阳春越明年金师以私擧音乐会入罪搜身得此手稿旋下狱卒贬为牧猪奴时维戊申余亦絷囹圄罗织煽构间添此一大文字孽呜呼广陵散之不祥古今如斯

　　浩劫之初，余犹无恙。有钢琴家金师自挹娄返申省亲，宾友咸集，奏肖邦李斯特诸曲于深院幽宅，夤夜从事亦大违禁也。翌夕聚饮市南豫园，同座以即席赋句为趣。促感金师之妙艺，掇长短句以倾：沧海横流，举世滔滔，轩冕弃尽。幸傲骨联翩，携花载酒，清夜迢递。扶凤惜麟，红蚕吐丝，苍鹰咽雪，冰心玉壶话浮沉。扬须眉，比高风亮节，直指天星。茫茫九派谁补？更濛澒寰总纭纭。念云阶月地，谪迁怨绝，金戈铁马，豪士悲声。蓬莱旧事，归来重理，瑶琴迸裂泣鬼神。广陵散愿，一曲初罢，匝地阳春。越明年，金师以私学音乐入罪，搜身得此手稿，旋下狱卒，贬为牧猪奴。时维戊申，余因絷囹圄，罗织煽构间添此一大文字孽，呜呼，广陵散之不详，古今如斯。

　　是文所记为一雅集，山河红怨中一清恙也，但词有大悲怆意。几个有志者于倾厦之下，哀些什么，幸些什么，臧否些什么，要补九派，低头看见云阶月地的怨绝，金戈铁马的悲声。几个残破友生，一段蒿芜旧情，反而聚生别意，无以为继，以归为继。临别，不免想到广陵散，今之广陵散是肖邦李斯特，一想到广陵散，即启动什么似的，于是，“匝地阳春”之须臾生意后，那真的死即倏尔踵至了。“广陵散之不详，古今如斯”真一史叹，文者政也，政变文变，焉有政文分离之幸？

　　此词为木心少年之作，文繁意少，一架子昨夜衣物，且习气亦重，虽解心肠，亦不免为其所掩。至于文体，则仍多少年虎气，可知已是晚辈之晚辈。甚至此悲怆，亦因太过绮思，反让人觉得甜了。木心词不如诗，这里权且作资料看。

　　人皆畏朽余岂释然以近三十为最忧悚逾四十便置度外或反增今是昨非之独乐览尽荼蘼雕坛空人生有恨花始秾频年金屋常寂寂老去玉树犹临风虽然亦有所悲铜雀未见春又深满城落花马难行江南再遇龟年日二十四桥无箫声己亥之距今廿七寒暑去国离忧诚不知二十四桥为何物矣

　　人皆畏朽，余岂释然？以近三十为最忧悚，逾四十便置度外，或反增今是昨非之独乐，“览尽荼蘼雕坛空，人生有限花始浓。频年金屋常寂寂，老去玉树犹临风。”虽然，亦有所悲，“铜雀未见春又深，满城落花马难行。江南再遇龟年日，二十四桥无箫声。”己亥之咏，距今廿七寒暑，去国离忧，诚不知二十四桥为何物矣。

　　1959己亥年，木心年卅二。全篇所成，在1986年，时木心去美业四年矣。一则笔记，所历时空尤此，让人直不忍对。全篇说生死，“人生有限花始浓”句，是知死而知生；至“江南再遇龟年日，二十四桥无箫声”则说人世之死。悲亦悲乎人之死，乐亦乐乎我独生。全篇诗三首，除却乐之“人生有限花始浓”，悲之“二十四桥无箫声”外，尚有最后不释而释的释然，即“诚不知二十四桥为何物矣”。此三层生死，尤难与人。之外，“满城落花马难行”，此千古句。又二诗亦有一集句感，此不知何也。

　　畴昔之夜朋辈论古诗十九首甲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乙取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予取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不知其人观其取

　　畴昔之夜，朋辈论古诗十九首，甲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乙取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予取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不知其人观其取。

　　此艺术即人生论。甲乙予三子之取，小小的三个人生。樗戏中见性情，性情中见人生，此一贯之古典表达。布洛赫言，作家晚年重返神话追求简素之象，正是音乐领域所谓之“晚期风格”。热拉尔·马瑟评说日本文学，以物语、随笔全作俳句论，予将此俳句再前推，至古国所谓诗与笔记中，那末可知古典文学晚期风格论的成立。木心，是一开始就晚期，所以到最后才年轻。那种年轻，是反正我已老过了的年轻。

　　春申浦东一江之隔无十里彛场之尘嚣有五柳晋贤之岑寂赁屋於遗老剪韮於新圃以俗还俗浑忘秦汉水乡萋萋野云低荳花香残杏子肥一从以酒代药後三春无梦倒也奇此辛卯旧吟去今卅馀年海外孤露自赎平安月白风清每难自禁囘首於不堪囘首者

　　春申浦东，一江之隔。无十里粉场之尘嚣，有五柳晋贤之岑寂。赁屋于遗老，剪韭于新圃。以俗还俗，浑忘秦汉。水乡凄凄野云低，豆花香残杏子肥。一从以酒代药后，三春无梦倒也奇。此辛卯旧吟，去今卅余年。海外孤露，自赎平安。月白风清，每难自禁，回首于不堪回首者。

　　木心风格好，所以免却许多麻烦。他亦知艺术家贵在风格，望气如云，觌面如风，是真好气质。但木心喜欢说文体，此又是他“企来故述往”性格。此篇诗文恰合最好，句皆相对而有参差，四四五五步履，七七八八吟哦，最后散中有定，近乎完美笔法。

　　辛卯1951年，木心年廿四。以“以俗还俗”的好隐法，作小小的“春申”君。卅余年过，现在是亚美利加的“春申”君了。“一从以酒代药后，三春无梦倒也奇”，有陈抟境界，年轻人的大话，但是诗，且有实指。余年也廿四，寓京郊，所幸窗外常有秋原一片，亦可与先生同履此低阔。有诗和之：并无新圃以新酒，且此京师非吾师。妄以书蠹代禄蠹，不知来时是归时。

　　丙辰二月予起寿奈南冠双加莫展一筹奴役生涯日未出而作日入不得息胼手胝足踉跄夜归涤垢平喘俟四邻俱寂乃锁扃蔽窗挑灯牕作小画累百选五十成帙自签玉山赢寒楼藏画集为陈氏昆季知以设宴贺寿索观是夕微雨小楼一角颇幽洁肴浆罗列有烤猪肋凤尾鱼之属陈氏难兄难弟寝馈笔墨一时之俊彦也弟新婚甚燕尔言新妇雅擅胡笳十八拍询及沈家声抑祝家声瞠莫对转以居安思危调之一室粲然夜阑席终予体疲不胜酒而兴犹未尽醉腕拈毫以谢主人吉雨霏霏良朋姗姗别样兰亭有人清如鹤才高比天双飞彩翼独揽青云龙脔味腴凤尾香满风月酬酢忘主宾更煮酒论当世英物谁与卿卿年华屈指堪惊賸两三枯枝也闹春此犀灯一点鲛珠百斛千桮嫌少万刼犹真阳春白雪放诞风流莫道今人输古人笑囘首识三生石上旧时精魂处沟壑而轻狂若此洵可乐也

　　丙辰二月予起寿，奈南冠双加，莫展一筹。奴役生涯，日未出而作日入不得息，胼手胝足，踉跄夜归，涤垢平喘，俟四邻俱寂，乃锁扃蔽窗，挑灯牕作小画累百，选五十成帙，自签玉山赢寒楼藏。画集为陈氏昆季知，以设宴贺寿索观。是夕微雨小楼，一角颇幽洁，肴浆罗列，有烤猪肋、凤尾鱼之属。陈氏难兄难弟寝馈笔墨，一时之俊彦也。弟新婚甚燕尔，言新妇雅擅胡笳十八拍，询及沈家声抑杜家声，瞠莫对，转以居安思危调之，一室粲然。夜阑席终，予体疲不胜酒，而兴犹未尽，醉腕拈毫以谢主人：吉雨霏霏，良朋姗姗，别样兰亭。有人清如鹤，才高比天，双飞彩翼，独揽青云。龙脔味腴，凤尾香满，风月酬酢忘主宾。更煮酒，论当世英物，谁与卿卿？年华屈指堪惊，剩两三枯枝也闹春。此犀灯一点，鲛珠百斛，千杯嫌少，万劫犹真。阳春白雪，放诞风流，莫道今人输古人。笑回首，三生石上，旧时精魂。处沟壑而轻狂若此，洵可乐也。

　　丙辰1976年，木心计五十寿。陈氏昆季当为画家陈巨源陈巨洪兄弟。又是兰亭别集，乃前词所说“归来重理”者。既谢，故谀辞多矣，但词之后阙转身向己，那倒是大兴头，真慷慨。评价诗词之最佳法，是与之和。木心此词，我只爱“千杯嫌少，万劫尤真”句，此取人头也。之外，尚有一句作买头钱：玉山赢寒楼，千杯万劫宴。

　　诗之范式，但得其“内部格律”，其余大可由之任之。知彼此皆为诗术，就容得下。所谓“技乎，近于道也”到底也是得道者言语。顾季随言，“至于方法如何则随机而变”。但诗词最佳还是季随所谓“晚唐五代大词人写词是无意识的”。木心此词与之比则涸也。但人之通力，难千载万里，伸手上去，总不若本站在彼处的好。反而最后是看文把诗词扶起来了。

　　公孙豹吾友也我公孙豹友也违五载三载杳音讯某夕某子奔走相告曰公孙豹杀三士而遁城悬图形擧国哗掀惟公晏晏岂独无闻耶予曰此三人皆罪在必死者也某愕质何知之审对曰不我谁知且知公孙尅日来见子且留此眠食不容纵泄也

　　公孙豹吾友也，我公孙豹友也。违五载，三载杳音讯，某夕，某子奔走相告曰，公孙豹杀三士而遁，城悬图形，举国嘩掀，唯公晏晏，岂独无闻耶？予曰，此三人皆罪在必死者也。某愕，质何知之。审对曰，不我谁知。且知公孙克日来见，子且留此眠食，不容纵泄也。

　　此篇记人，有侠士气。木心此文，与诸篇风格不同，盖取中古风调也。木心古文功夫，亦同其人其诗，是自由先于格律。这是艺术家的注重，绘画性格，他毋宁是熏陶而得暗香。韩愈言，“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木心的“通辞”是多在风调上遵循。

　　另，木心笔记并无新意，不过仍循旧例自行安排，以故十九篇，在诗不在文。其诗之成，亦在贡献出一个现代人的体面自由。此木心十九首的位置。笔记本即不必如古文注重，木心爱明清小品，亦足见其性情。

　　曹门三傑论诗才植八斗丕五斗许操殆一石又报曹孟德书时下庶士之酸引望可以止渴青梅不足道卽此告夜台想安善再拜又尽陈思王集予独赏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许比拟勃拉姆斯贝多芬之晚期化境惜二句以下转愈薄俗徒落私悃卒以形影不见翩翩伤心终每诵辄呼负负迺度子建曾不识此二句之观念所在止於摹景铺陈而已不若叔夜之能以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萼承目送归鸿手挥五絃襟怀既开意象自圆曹杂诗其一嵇赠秀才其二皆鹡鴒相怜之咏因寄所託植之失匪一失也康之得匪一得也诗国春秋野马尘埃得失难言耶匪难言而乏人言耶樽俎久虚不胜惘然再者勃拉姆斯贝多芬於交响乐慢板之章忼高台多悲风之慨哲思之因高而悲悲而益高矧多字之设阅世深深贤敏相诉剀切中抱三太息焉以多字接高台悲风间适韻殊佳北林固地名也诗鷐风郁彼北林敍未见君子钦钦之思然则可作日出东南平耀西北解昳丽苍凉辽旷无碍长图大念参差代雄岂不壮哉溯予少年偏锺高台句之音乐通悟後历半世沧桑方歎朝日句之澄明虚靓心性俱见一句纵向寒有声二句横亘煦以寂雍雍穆穆声响之所难能臻呈矣呜呼诗之出自为也既出自在也予之感喟良匪子建初衷鸿鹄有知为予鴥鴧而告陈思王曰青青子衿想同之耳

　　曹门三杰，论诗才，植八斗，丕五斗，许操殆一石。又报曹孟德书：“时下庶土之酸，引望可以止渴，青梅不足道，即此告夜台，想安善。再拜。”又尽陈思王集，予独赏“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许比拟勃拉姆斯、贝多芬之晚期化境，惜二句以下转愈薄俗，徒落私悃，卒以“形影不见”“翩翩伤心”终。每诵，辄呼负负，乃度子建曾不识此二句之观念所在，止于摹景铺陈而已，不若叔夜之能以“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萼承“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襟怀既开，意象自圆。曹《杂诗·其一》、稽《赠秀才·其二》皆鹡鸰相怜之咏，因寄所托。植之失匪一失也，康之得匪一得也。

　　诗国春秋，野马尘埃，得失难言耶？匪难言而乏人言耶？樽俎久虚，不胜惘然。再者，勃拉姆斯、贝多芬于交响乐慢板之章忼“高台多悲风”之慨，哲思之因高而悲悲而愈高。矧“多”字之设，阅世深深，贤敏相诉，剀切中抱，三太息焉。以“多”字接“高台”“悲风”间，适韵殊佳。“北林”，固地名也，《诗·晨风》“郁彼北林”叙“未见君子”钦钦之思，然则可作“日出东南，平耀西北”解，昳丽苍凉，辽旷无碍，长图大念，参差代雄，岂不壮哉。溯予少年，偏钟“高台”句之音乐通悟，后历半世沧桑，方叹“朝日”句之澄明虚靓心性俱见。一句纵向寒有声，二句横亘煦以寂，雍雍穆穆，声响之所难，能臻呈矣。呜呼！诗之出，自为也；既出，自在也。予之感喟，良匪子建初衷，鸿鹄有知，为予鴥鴥而告陈思王曰：“青青子襟，想同之耳。”

　　木心此诗，乃“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释。其根本所示，是他音乐的智。“高台多悲风”与勃拉姆斯、贝多芬之晚期化境在抽象性也即观念上统一，这观念却亦其艺术化境。“声响之所难，能臻呈矣”，非文字上臻呈，而是在境界上，二者引为同趣。木心言“音乐通悟”殆此。一切艺术所望之音乐境界，真好一个迷迷离离的实在也。

　　中国诗说来不过文体、境界。季随所云气、格、韵，若云气然者，皆文体韵律之谓。“弦外余韵，先天也不成，后天也不成，乃无心的”，其实所说是词语客观，韵如文体香味。但文体却非最终，而是须由此香味去往境界，此又可与梵乐希纯诗相对，不过他去往形上之思，若中国旧诗，则去往与音乐相对观之境界。对此境界辨味，所得不亦智慧？木心此举，正东方智慧的顶极，亦东方美学太上。他此处且伸张此观念，正可使之入现代，这是他自由体外提供于旧诗的另一写法，观念即境界上现代了，诗亦随之而纽约上海，此固非子建初衷，但“青青子襟，想同之耳。”。至此，木心以文体、语境、境界先后完成了他对传统文学反叛的继承。

　　之外，古诗押韵，好在不知有韵，以故韵来常使人惊，若知有韵，就坏了。没想到花落，花正落在眉心，这样押韵才好。现代诗若押韵，则其前提，曰深曰窈，为使人忘也。

　　“声响之所难者”，中国诗最讲究声响，“考秀才的文章要清通，考举人的文章要才气如江海，而中状元的文章则要如丝竹之音。”，这最后一种，即落在声响上，其实是乐上注重。如此乐有两种。声响是最后，但非最高（中国人似更注重最后而非最高），最高者是乐上境界；丝竹之音，金声玉振者，文如其乐也。乐本无意义，正因其无意义，反而是乐。木心又不同，即在他看来，意义需是乐才好，一切意义都是乐的意义，才真是乐，真是意义。

　　李东阳谓“言之成章者为文，文之成声者则为诗”，此声非声律也，而是声气，近歌咏而非音律，故他重古轻律。他又言此声自然，与之相对，律反是人工，古诗近体不同，即在古诗所发是自然之声，律诗所发为音律之声，二者之别在由心也。至于此声之得，他又说惟“反复讽咏，久而自有所得”，这又是一行家语，没有科学色彩，木心得声，大抵亦惟在此。故中国旧诗乃礼乐之诗之谓，礼此处暂且不表，唯独乐者，即音韵、声气、境界三种乐，此三种乐，洵乐之至也。

　　曹植《杂诗·其一》：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嵇康《赠秀才入军·其十四》：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诗经·秦风·晨风》：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诗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清秋何处觅罗衣丹桂香销玉人啼千投蟠桃无个李十月阳春荻花飞玩字玩音馀付徜徉亦自失笑时予逾而立又三岁在戊戌鬻画燕市所托稀少而出游翩然视一时冠盖为敝屣斯人岂独憔悴哉恨恨未遇顽仙曹侯耳

　　诗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清秋何处觅罗衣，丹桂香销玉人啼。千投蟠桃无个李，十月阳春荻花飞。玩字玩音，馀付徜徉，亦自失笑。时予逾而立又三，岁在戊戌，鬻画燕市，所托稀少，而出游翩然，视一时冠盖为敝屣。斯人岂独憔悴哉？恨恨未遇顽仙曹侯耳。

　　时1958年，木心而立又三。此不可解诗，不可解的意思，不必解。但木心玩字玩音，我辈何尝不能玩意?

　　故未必不可解，试解之。诗那末是秋诗，玉人木心自拟，“千投蟠桃无个李”，是“千元美金/买十盎司鱼子酱/街头喂鸽群”之意，投之以鱼子酱，报之自徜徉。木心失笑，“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这是绝笔的心情，恨有曹侯未遇，但已经潇洒起来了。真的潇洒起来了么？“十月阳春荻花飞”。

　　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

　　白璧增辉者尤在閒情一赋萧统高明惜未识陶潛此篇意象每近米开朗基罗之商籁体堪附一笑而陶之为陶梵乐希景颂巨富之朴素德施称读陶文顽可以廉懦可以立嗻矣归益风教迂欤甚哉

　　白璧增辉者，尤在《闲情》一赋。萧统高明，惜未识陶潜此篇意象，每近米开朗基罗之商籁体，堪附一笑。而陶之为陶，梵乐希景颂“巨富之朴素”。德施称读陶文“顽可以廉，懦可以立”，嗻矣！归益风教，迂欤甚哉。

　　闲者，禁阻也。昭明《陶渊明集序》：“白璧微瑕，惟有《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乎？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木心逆昭明意，以为“白璧增辉”，其意在《闲情》一赋，逸出诸体，似非渊明所作，故言白壁增辉以示其尤独。至于萧统将陶潜作风教解，则不可怪萧统，因陶潜已自表，“将以抑流宕之邪思，谅有助于讽谏”。“昭明何尝不识赋体之意，唯其识体，故言作者之宗旨非即作品之成效。其谓‘卒无“讽谏”’，正对陶潜自称‘有助讽谏’而发；其引杨雄语，正谓题之意为‘闲情’，而赋之用不免于‘闲情’，旨欲‘讽’而效反‘劝’耳。”又李治言，“东坡以昭明为强解事，予以东坡为强生事”，木心其步东坡后也。赋体之用，为谏所发，却往往谏之不成，而卒为劝，《扬子法言》云：“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魏晋以来，赋由谏体转作抒情，故渊明此赋，情赋也。然《闲情》果真卒无讽谏成效乎？殊不知渊明以“逝”闲情之用心也，“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渊明此赋，正因前解深情之至，所以后纾坦荡亦极，此所谓“闲”也，前固劝而后实谏，昭明等人，但知前表，不识后意，木心又于此迁漫，卒至无见渊明坦荡心思。是误波一起，谬浪层叠，终无遇春水初生意。

　　十四行诗究竟更像赋，木心此言中矣。《闲情》之意象尤近米开朗基罗之商籁体，是木心与钱钟书之两相当意。

　　红樱燃枝蓝苔繡阶一夜暖雨如醑喜扶盆齅花卷帘惊鹭西湖新晴谁赏木兰舟纤纤浣苎长堤外嫩寒山气酸香梅乳醍醐万葩醉流景方寸凄楚唤起琴僮宝马逐风絮囊尽佳句氤氲裹浥尘点点翡翠凉雨此四十年前惨绿情怀之作每自嗤罗曼蒂克廻光有无穷之返照爱尔兰之叶芝若人之俦乎

　　红樱燃枝，蓝苔绣阶，一夜暖雨如醑。喜扶盆嗅花，卷帘惊鹭。西湖新晴谁赏？木兰舟纤纤浣苎。长堤外、嫩寒山气，酸香梅乳，醍醐万葩，醉流景方寸凄楚。唤起琴童，宝马逐风絮，囊尽佳句。氤氲裹浥尘，点点翡翠凉雨。此四十年前惨绿情怀之作，每自嗤罗曼蒂克回光有无穷之返照。爱尔兰之叶芝，若人之俦乎？

　　叶芝是“挥华服俱去/裎身御风而行”，这是木心未脱去华服的样子，一个惨绿少年。其词格不高，更勿论境界也。少年，都是耽作少年。词所说者，惟一句“醉流景方寸凄楚”尚好，然亦旧意。余则多是扮相，木心既以“罗曼蒂克”自罪，那末更不好说什么了。罗曼蒂克还是宜取其回光，而非当照，你说呢？

　　辛丑春暮淞滨初识画家原泓二子藉粤乃就饮於南京路广州食府杯谈渐酣仗酒言志若有人兮山之阿餐菊兮啜桂露临深慨慷作高歌履薄轻颺起妙舞沉醉百年未尽量精思万代乐逾度跨长虹兮携太白笑斥羣匠昼葫芦

　　辛丑春暮，淞滨初识画家原泓二。子藉粤，乃就饮于南京路广州食府。杯谈渐酣，仗酒言志：若有人兮山之阿，餐菊（英）兮啜桂露。临深慨慷作高歌，履薄轻飏起妙舞。沉醉百年未尽量，精思万代乐逾度。跨长虹兮携太白，笑斥群匠画葫芦。

　　辛丑1961年。言志，即木心自况。于我：若有人兮山之阿，餐菊（英）兮啜桂露。于世：临深慨慷作高歌，履薄轻飏起妙舞。于人生：沉醉百年未尽量，精思万代乐逾度。于世人：跨长虹兮携太白，笑斥群匠画葫芦。

　　丁亥八月予归西泠孤山晨夕清凉每诣罗苑与瞿禅先生敍词事夏丈自释其浑脱旋如风眼波无处逢之句意指二次国共谈判可堪制涙看天己伶俜十年者亦感证时势而非儿女伤心语焉浮光世事草草劳劳荏苒四十年夫子自道声犹在耳近闻先生犹健在桑榆晚兴以流观蒲松龄遗篇为娱遣云岂木魅粉灵多寓圣人意耶年前阅报偶见有夏师女弟子追记尊长宿作者与愚所知字句有别旨意似舛谨就忆诵录出或供考辩抛却西湖有雁山携家況复住灵岩不愁尽折平生福并欲先支来世閒无一字落人间野僧诗债亦休还但防初写禅经了便有龙神夜叩关窃思先生怀抱素莫逆也揆之或无大谬日昨偶过唐人街于东方书店得夏承焘诗词集检此鹧鸪天愕见二句为携家況复往灵岩七句为野僧诗债亦慵还异哉予忆诵失误邪抑夏丈事後改定邪然则住已宁适往犹在道慵固温醇休更飒爽遥望云天不复得喋喋左右矣

　　丁亥八月，予归西泠孤山。晨夕清凉，每诣罗苑，与瞿禅先生叙词事。夏丈自释其“浑脱旋如风，眼波无处逢”之句，意指二次国共谈判可堪制泪看天，己“伶俜十年”者，亦感证时势，而非儿女伤心语焉。浮光世事，草草劳劳，荏苒四十年，夫子自道声犹在耳。近闻先生犹健在，桑榆晚兴，以流观蒲松龄遗篇为娱遣云，岂木魅粉灵多寓圣人意耶？年前阅报，偶见有夏师女弟子追记尊长宿作者，与愚所知字句有别，旨意似舛。谨就忆诵录出，或供考辩：抛却西湖有雁山，携家况复住灵岩。不愁尽折平生福，并欲先支来世闲。无一字、落人间，野僧诗债亦休还。但防初写禅经了，便有龙神夜叩关。窃思先生怀抱，素莫逆也，揆之或无大谬。日昨，偶过唐人街，于东方书店得《夏承焘诗词集》，检此《鹧鸪天》，愕见二句为“携家况复往灵岩”，七句为“野僧诗债亦慵还”，异哉。予忆诵失误邪？抑夏丈事后改定邪？然则“住”已宁适，“往”犹在道。“慵”固温醇，“休”更飒爽。遥望云天，不复得喋喋左右矣。

　　丁亥1947年，木心廿岁。此追忆夏承焘篇。夏词固无挑剔，然尤为木心所动者，是词间二枚字劫。只二字隔，便人间隔。“住”已宁适，“往”犹在道；“慵”固温醇，“休”更飒爽：古有一字师，今有两字交。得知此二字之变，木心亦只“遥望云天，不复得喋喋左右矣”，因此二字，又是一大人生。概外，此笔记又有小说意味，二字之动，是打开一半的故事。不复讲下去，反而意味深沉。噫嘻，文学之始于字，今人更勿复知之。

　　壬戌夏末予筹赴新大陆整饬烦苦犹老女乍嫁仓皇自理妆奁八月杪沪郊虹桥机场临飞嚜占一律沧海蓝田共煙霞珠玉冷暖在谁家金人莫论兴衰事铜仙惯乘来去车孤艇酒酣焚经典高枝月明判凤鸦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重满碧桃花

　　壬戌夏末，予筹赴新大陆，整饬烦苦，犹老女乍嫁，仓皇自理妆奁。八月杪，沪郊虹桥机场，临飞默占一律。沧海蓝田共烟霞，珠玉冷暖在谁家。金人莫论兴衰事，铜仙惯乘来去车。孤艇酒酣焚经典，高枝月明判凤鸦。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重满碧桃花。

　　时1982年，木心赴美。此诗自祝，意思明白，由于一种豪气在，心思是无论如何按抑不住。沧海桑田世事变，人皆在此烟霞障中，“珠玉冷暖”者，亦“几家欢喜几家忧”，“珠玉”二字，或有斯文之指，每逢世变，此恨未休。“兴衰事”即“来去车”，好唐突凶猛的史观。“孤艇酒酣焚经典”有圣人东桴之大英雄气，此句最妙在艇中加入火势，好比遣唐使归国尽付所学于身后高烬。“凤鸦”以下句又木心之庞大固埃，小子生平，英雄意气，老年处境。真懂少年者，还是老年之少年。木心在一壁内，真是傲慢如宇宙，然出此一壁，便泯然邀同众人。我们见木心的傲慢，已极难自平；再见他之泯泯，则更无话可说。

　　前四句人生感历史感悉具，后四句挺掠起来，像是李清照真的要去渡江（木心真的要去桴海）。大哉皆受命，这是木心的自知。

　　甲子秋暮予应邀赴波士顿哈佛大学擧事绘画个展寓亚当斯阁备蒙优渥时近耶诞每夕庆擧频呈犹太裔美籍女史裘蒂专攻蒲氏聊斋异矣自名为九迪韻矣知予悦曩昔之Jazz乐雪晚相约驰车夜总会会名最后之采声入见陈设一如卅年代风调其中憧憧如离魂者似多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态蓬却继起卡萨布兰卡主曲无误也九迪风姿娴娈背影髣髴英格丽褒曼当年巫鸿君伟岸若古罗马壮士而锦繡其中轩轩霞擧与九迪共翩跹全池为之生辉同座宪卿最幼精妙现代诗尤耽南渡词章拟论吴梦窗辈取博士学位斟饮间以为唐宋踊舞亦每流颠狂予然其说昔张爱玲尝表此见迺诵宿句曾记絃歌中宵舞散青螺髻宪卿称赏大索全阕惜不复忆逋唯下半依稀自别後胡沙幽雪风尘几掩玉笛何日重来酒润珠喉更唱那三叠市桥人静共看一星如月宪卿莞尔目击知我行窃两当轩也时九迪巫鸿舞罢归座欲悉我等何以为噱宪卿虽谙英美语猝然无由信雅而达也

　　甲子秋暮，予应邀赴波士顿哈佛大学，举事绘画个展，寓亚当斯阁，备蒙优渥。时近耶诞，每夕庆娱频呈。犹太裔美籍女史裘蒂，专攻蒲氏聊斋。异矣，自名为九迪韵矣。知予悦曩昔之Jazz乐，雪晚相约驰车夜总会。会名“最后之采声”，入见陈设一如卅年代风调，其中憧憧如离魂者，似多“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态。蓬却继起《卡萨布兰卡》主曲无误也，九迪风姿娴娈，背影仿佛英格丽·褒曼当年，巫鸿君伟岸若古罗马壮士而锦绣其中，轩轩霞举与九迪共蹁跹，全池为之生辉。同座宪卿最幼，精妙现代诗，尤耽南渡词章，拟论吴梦窗辈取博士学位，斟饮间，以为唐宋踊舞亦每流颠狂。予然其说，昔张爱玲尝表此见，乃诵宿句“曾记弦歌中宵，舞散青螺髻”。宪卿称赏大，索全阕。惜不复忆逋，唯下半依稀：“自别后，胡沙幽雪，风尘几掩玉笛。何日重来？酒润珠喉，更唱那三叠。市桥人静，共看一星如月。”宪卿莞尔目击，知我行窃《两当轩》也。时九迪、巫鸿舞罢归座，欲悉我等何以为噱，宪卿虽谙英美语，猝然无由信雅而达也。

　　甲子1984年。Jazz乐中话弦歌，蹁跹舞上髻青螺。旧词多半行窃出，对人不可说来陀。木心此文中为人老派新潮，文章相貌亦不免随之抖擞现代了一番。所记是一风雅事，东西二风雅，无由两相“信雅而达”，但两种风雅写在一处，那末就是木心文章意思。异国卅年代风调中谈古国宿句，Jazz乐中论唐宋踊舞，攻蒲氏聊斋之九迪女史，此对立重叠意味，即此文风调。重在文，至于其词，则多程式、化用，摆脱不去的少年明笑，乃席间一场浪漫不起来的浪漫往事。

　　黄景仁《癸巳除夕偶成》：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周氏二傑同始而岐终豫才启明初程各领风骚中道分驶志节判然昔启明作雨书之际尝自诉裴囘於尼采托尔斯泰之间观其後隳何足以攀跻前贤而作姿态浩浩阴阳本纪濒末山高水落月小石出大哉豫才五四一人口剑腹蜜如火如荼虽然怀疑与信仰岂两全要之终不免妇人之仁启明垂暮有长寿多辱之歎盖文心犹存观照未息偶忆知堂五十自寿打油剥韵匡义亦成一律年来思家已无家半袭红恤作袈裟仁智异见鬼见鬼长短相吃蛇吃蛇逃禅反从禅逃出修心便知心如麻多谢陈郎起清谈又来萧斋索苦茶陈郎者佛耳君也北美邂逅所共历历患难徵逐间辄以痛咥闻道大笑者为乐事为养生之道红恤者我朱孔阳T恤也

　　周氏二杰，同始而岐终。豫才、启明，初程各领风骚，中道分驶，志节判然。昔启明作《雨书》之际，尝自诉徘徊于尼采、托尔斯泰之间，观其后隳，何足以攀跻前贤？而作，姿态浩浩，阴阳本纪；濒末，山高水落，月小石出。大哉豫才，五四一人，口剑腹蜜，如火如荼。虽然，怀疑与信仰岂两全？要之，终不免妇人之仁。启明垂暮，有长寿多辱之叹，盖文心犹存，观照未息。偶忆知堂《五十自寿打油》，剥韵匡义，亦成一律。年来思家已无家，半袭红恤作袈裟。仁智异见鬼见鬼，长短相吃蛇吃蛇。逃禅反从禅逃出，修心便知心如麻。多谢陈郎起清谈，又来萧斋索苦茶。陈郎者，佛耳君也，北美邂逅，所共历历，患难征逐间，辄以痛咥闻道大笑者为乐事、为养生之道。红恤者，我朱孔阳T恤也。

　　豫才多仁，启明后隳，木心在患难征逐间痛咥大笑。木心言豫才“妇人之仁”，此语未免有艺术上刻薄，豫才是宗教之仁，然木心又是要讲兵法的。但豫才究竟比启明热心，其所以对黑暗默语，就在他本一团火性。木心对世界，是“热过了的一点点情”，所以能于有神论无神论间空地嬉游。此三子中，启明最理智。所谓“闭门读书”，木心的门是虚掩的，豫才的门洞开，唯启明是真闭门。启明长寿多辱，而文心犹存，木心寿长正好还童，他看启明是隳掉的，但启明乃是绝立。他介于豫才启明间，路子是启明的，心肠是豫才的。但木心之宗教感不是向人的，而是向人间去了。

　　木心的打油，同知堂的打油，打同一种油。即人在桑榆间，过袍子而非袈裟的生活。但二人又不同。红恤作袈裟者，可知木心是一花僧；若“仁智异见”、“长短相吃”，不过“鬼见鬼”、“蛇咬蛇”。然木心仍复有作，不若启明“窗前草”之中年意趣，这“作”即不隳，是人被他的宗教提拔着（人被他的人间波及）。启明“外道生涯洞里蛇”句，狠心铁心，以木心乐观，大概总有洞可出。那陈郎索茶者，可知木心茶苦不若知堂，知堂之苦素极而苦（其实已非苦），木心在世之苦，其实是甜。木心匡知堂义，似又将自己人生拿去与知堂比对，对木心言，人间，就是尚未隳颓下去。豫才的人间是地藏王菩萨地府；启明的人间，老子关外世界；木心不欲燃灯超度，但也只是羡慕羡慕老子背影。他悠游，惯于向命运作黠笑。木心亦善识人，所不足者，常以己之人生观断人。我亦打个油：待到归家已非家，草径扯来作袈裟。人前不闻鬼捉鬼，酒后痛觉蛇咬蛇。观书胁下生百目，写诗频被捺毒牙。圣贤所非晚来景，不妨甜茶作苦茶。

　　周作人《五十自寿打油诗·其一》：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

　　《其二》：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雪消春临骤暖若惊繁花领露细草贺晴窃念野隐不得朝隐不欲市隐则身丁大刦缧絏十二载今作奇隐隐於异国息交绝遊晏如愚如也乱世受人制早明莱公妻阊阖复东渐我住阊阖裡群狐正丘首孔雀西北飞不知多许事低头餐蛤蜊围阚高明户魑魅呼魍魉衣锦终不归长安难安长盗泉水自甘恶木荫可留所欢在风尘故作风尘游交谊美忘年率性卽天伦牛背新穉子浮屠故情人竹林风流尽海外酒常佳捐弃万古愁勿复读南华昔无今有馀昔有今不足我亦行我素毋劳季主卜大风吹南冠投簪别洪流嘹唳在四海志若无神州年来气转清临岐少踟蹰镫下记落寞不涉椎心事

　　雪消春临，骤暖若惊，繁花领露，细草贺晴。窃念野隐不得，朝隐不欲，市隐则身丁大劫，缧绁十二载。今作奇隐，隐于异国，息交绝游，晏如愚如也。乱世受人制，早明莱公妻。阊阖复东渐，我住阊阖里。群狐正丘首，孔雀西北飞。不知多许事，低头餐蛤蜊。围阚高明户，魑魅呼魍魉。衣锦终不归，长安难安长。盗泉水自甘，恶木荫可留。米博体育所欢在风尘，故作风尘游。交谊美忘年，率性即天伦。牛背新稚子，浮屠故情人。竹林风流尽，海外酒常佳。捐弃万古愁，勿复读《南华》。昔无今有余，昔有今不足。我亦行我素，毋劳季主卜。大风吹南冠，投簪别洪流。嘹唳在四海，志若无神州。年来气转清，临岐少踟蹰。灯下记落寞，不涉椎心事。

　　丙寅1986年，木心年六十，此诗言隐，叙心志也，其用五言风味，潇洒净彻有奇格。

　　“莱公妻”者，隐也；巨隐隐于心，不作巨隐作奇隐，以艺术之志愿未偿也。“群狐正丘首，孔雀西北飞”，此言故人，殉则殉，隐则隐。故国故人，木心宁“不知许多事，低头餐蛤蜊”，故里已无，荣归也不成其为归。唯留，亚美利加之“盗泉甘水”、“恶木流荫”，其不仅木心之东渐阊阖，亦他所欢风尘。“率性即天伦”者，友伦也，木心是以友伦为天伦；如“牛背新稚子”言做孩童，“浮屠故情人”则“情极成佛”之谓也，其皆木心之老年的圣贤气象。

　　以下“捐弃”、“毋复”，皆木心冰释，不但在人在己，亦在天地。季主者司马季主，善卜者也，出《郁离子》，取其“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之意。但木心并非一味虚寂，而毋宁是饱满，真正的饱满雄壮而平和，乃王者的平视，“大风”“嘹唳”句，即他人世之子的最佳明证，最后心隐反示为巨隐。此诗，是他最终得着了。但旋即转身入灯下落寞，“不涉椎心事”不是饶人，而是恕己，此无仇境。最后的最后，这是一个清虚的王者。

　　此古诗（文）十九首实为木心旧体笔记，然其中诗来主导。余按木心黠意，以古诗（文）十九首名之，成全他先知意思。此辑置诗集中，是他以散文为诗意思的绵延升陟，诗在文中，好比两种诗装置。好在不是诗的诗与诗同置。

　　此辑写作，大致诗词在前，成文在后，目的，是给水藻以水。所记是己丑岁以来的呫嚅促感，木心极少说生平，大抵因并无合适促席，故也无甚么好说。这些旧体笔记，倒停云宛在，故此辑可作木心生平观。现代文学家或也有些旧学，不过后来是一并失迷了去，木心此辑，可作余音。但已是不一样的余音。按说此辑之论，总须人来笺注，然我一路追索木心魔毯止此促席，却只欲与他作促席谈。

　　木心十九篇，非学者之作，是诗人之作。他又不在意训诂，一旦推敲到字，有时就蹇蹶，因木心这些旧诗词，乃一个“意”在。之外，他亦不在意格律，“因为‘格律’有两种，一种是外在的有形的格律，另一是内在的无形的格律，忽视前一种，还可以是艺术，忽视后一种，就快将不复是艺术了”。

　　旧诗之有格律，为吟故也，然木心说，“我有意识地写只给看、不给读、不给唱的诗”，其意即在文字景观。木心抛弃格律，远离旧诗音乐，但仍取其一段精神风貌来作诗，所作已是自由诗。扬弃形式而存留文体者，即“无形的格律”。好比他用西人格律诗，弃格律而取韵律，亦此番作为也。

　　木心对文体的理解，非分析的，而是直觉的，非形式的，而是意味的。这是艺术家的理解，好比人凭花香判断花之性情。因此十九篇列三辑（《西班牙三棵树》）中，与一二辑诗体相对，其为木心三种自由诗体也。

　　旧诗格律，前人多有论述，古诗不讲平仄，用韵宽泛，仍不失千古风调。音乐性与风格，大抵亦一种“意味着的”关系。但此六朝后被大肆铺浮，尤其宋人“倚声填词”，就将字格音律混作一谈（法国人最擅品味此种莫须有之联系）。盖文字有文字的音乐，声律有声律的音乐，木心以为文字的音乐在“形相”上，即“只给看的诗”。然字格确乎有声，其与声律之和鸣则木心不务取之“意味”。中国艺术，许多即一种“意味着的”艺术，鬼神在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木心虽不在意格律，然其所用亦格律来，他乃是读诗读出了一己的意味与体面，才勇猛地做自由诗。

　　“至如曹刘，诗多直致，语少切对，或五字并仄，或十字并平，而逸价终存。然挈瓶肤受之流，责古人不辨宫商，词句质素，耻相师范”，殷璠这些话，全然自由诗意思。他意倒不单在否定格律，而是对音乐风格间缥缈关系提出质疑。今论木心诗者，即以平仄相难，体例相责，其不知诗之至要，乃在“真”字，其次才是“意”即艺术造境，至于字面工夫，因有文体涵养，他但“不务饰其声而务致其韵，不务工其文字而务陶其性情”即可。“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此处“礼义”，要加之于艺术的理解。

　　木心若乐于在格律下功夫，必不难致，但他不用。此不用态度，频频出现在木心文学中，——“传统只能颠覆着才能继承”。人若不能思考本质，即很容易变得卫道。木心也是，已经自由了，何必再去受拘束？这其中就有他爱慕，他爱慕诗词的那种文体，既爱之，则求之，但新时代人，毕竟不愿再办远古婚礼，所以这其间省略许多嫁妆，反倒拿自己海外的采买送上了。这时长辈们纷纷来表达他们的不满，以为“不合礼”，以为遭“三千年不遇之变局”，但我还要赞许这新式婚姻，毕竟章太炎婚礼上的帽子总不好来鞠躬。

　　前论诗之为诗，乃在诗术，格律亦一诗术也，去此用彼，不影响诗是。更大意义上，诗术是文体、笔法，木心之用，即在此一层文体上曲肱其意。木心于训诂的宽怀，对格律的漠视，一是在意义作更大把握，另则从狭义的形式即格律转为广义的形式即文体（韵律），如此他造就的自由诗，看来新民，其实不过旧邦，所谓“我写诗”，意思是一般中并无新旧。

　　木心如斯采取，亦是他从未失却青年，所以乐观得简直庞大固埃。他所谓，“常见人驱使自己的‘少年’‘青年’归化于自己的‘老年’。我的‘老年’‘青年’却听命于我的‘少年’”，他的诗词也是这样一种少年，元气充足得像座鲸鱼。故此辑也渐有其私人文学史的贞迹，而不单是一生平观，“幸与不幸，都只在于我的人和我的艺术是同义的一元的”，那末这是一幅十九篇大小的诗帕。